葡萄园的黎明黄昏(下)

纳兰妙殊:


 重逢的三个昼夜  重逢之后  葡萄园的黎明黄昏(上)


6


对村民们来说,我和巴基是不折不扣的怪人,两个生于富庶威武之国——美国的青年,居然会跑到欧洲乡下来种葡萄。


另一样怪诞之处是他少一条手臂。


而且两人说自己是兄弟,却长相迥异。我每次都会耐心向人解释我们的谎言:我俩有同一个母亲,但父亲不同。


人又要猜:哪位是哥哥?是你吗(指一指我)?


每到这时,巴基总会郑重地强调:不,我才是哥哥!


最古怪的地方是,“两兄弟”不约而同都选择单身。


后来艾莉西亚带着蒂朵来探望,住了一个星期。人们知道他有“前妻和女儿”,舆论之中他立即成了正常人。


在那次搞砸了踩葡萄比赛之后,我更加小心掩藏自己的力量,不过村民们还是说,瞧他那胳膊大腿,说不定单手就能抱起一只半大牛犊!因此我虽是外乡人,在远近乡镇的婚嫁市场中也荣幸地成为抢手货。


到第二年,在餐厅酒馆等等地方,好心的妇人们开始问我为什么不结婚,钟意什么样的姑娘,以及某某乡绅家有怎么样可爱的一个女儿……


感恩节、情人节等等节日,社区聚会和舞会上,也有羞涩或不那么羞涩的女孩走上来,跟我搭话,甚至主动握住我的手肘,请我跳舞。


 


我和巴基商量,该编一个什么故事解释“不结婚”这件事。


他想了想,说,告诉她们你在战争中受过伤、失去了生育能力,怎么样?


 


后来我的谎言是这样的:夫人,感谢您的关怀……不过,我答应过家人要尽全力照顾我哥哥的后半生,婚姻会让我心有旁骛,会让他伤心……不不,不需要帮手,我们自幼一起长大,很习惯跟对方一起生活……感谢您的关怀,夫人。


 


在佩吉卡特寄来的一封信中,她告诉我阿兰·图灵自杀了。我听说过那人,数学家,破解过德军密码,是个不世出的天才。但佩吉说,图灵被定了罪,遭受很可怕的折磨,只因为他喜欢男人。她曾为他奔走,最终仍无力回天。


巴基也读了那封信。


那天晚上,在壁炉边读书的时候,他给我念出莫泊桑小说里的一段:


“爱,真正的爱情,同时需要自由和重重障碍。由法律批准的、教士祝福的爱情,能算是爱情吗?一个合法的吻跟一个偷来的吻是永远不可同日而语的。”


读完了,他把书扣在膝盖上,朝我微笑。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。


 


我不奢求神的赐福,也不稀罕法律的准许。两个曾同生共死的人所缔结的生命之纽,超越律法、誓言及神祇所能抵达的力量。


如果想要婚礼,每天都可以有婚礼:早晨替他系鞋带的时候,我单膝跪下求婚,他应允了,于是我们换上干净衬衣,走出门去,摘下路边第一丛绣线菊作为新郎捧花——绣线菊的昵称是“蜜酒草”,多合适的婚礼花卉!到达教堂一样金碧辉煌的餐馆,一匹神俊的猎狐犬,两只明眸善睐的折耳猫在大门左右列队迎接。它们说,汪,喵,恭贺新婚。


瞧,服务生过来了,她就是今天戴黑领结、系黑围裙的神父。于是我们读出菜单如宣誓,交换盘中洋葱圈如交换婚戒。两盘牛肝菌焗饭,再对饮一瓶白葡萄酒,可不就是一顿上好的婚宴?


最后站起来大声说,今天所有人账单我来付!所有人都欢呼鼓掌,于是所有人都成了婚宴贵宾。


每天都可以求婚,每天也都可以结婚。


 


好吧,因为已经拥有他,无穷无尽、无边无垠的他,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了。


 


7


每一天,他都不可思议地,以全然崭新的美出现在晨光里。


我对他怀着致命的渴望,渴望得整颗心都抽搐起来。三十年来,那感觉从未改变。


 


8


第三年秋天,我们开着车到邻近的小城去送酒。启程时天气很好,我们到达约定地点,把几箱酒交给订购的餐馆老板,然后往回赶。回程时下起了大雨。


行至晚间,雨大得像要淹没天地。然后是墨菲定律——车坏在了一条极偏僻的路上。我和他跑出去修车,几秒钟就浑身湿透。鼓捣了半天,车子仍然安静得像昏迷过去。


我们又湿淋淋地跑回驾驶室里,就像穿着衣服洗了一次澡,外套衬衣裤子都吸在身上。


为怕感冒,我们都飞快地把上身衣服脱掉。车里没有毛巾,后座只有一件旧单宁布衬衣。我拿衬衣裹住他的头,双手包住揉一揉。他的脸从衬衣的皱褶里露出来,眼睛被雨水腌得通红,双颊发白,说,就在这儿过夜,那也不坏。


车是旧车,车载短波电台一直坏着,没有修理。我把衬衣给他披上,低头去拆面板,想看看是否能修好。


过了一会儿,听到他说,嘿,伙计,你光着上身的样子可真性感。


我抬头去看,看到他的舌尖吐出来舔了舔嘴唇。他的嘴唇又湿又红,红得像要飞走,飞入雨夜,不再回来。


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,不由得吸一口气。巴克,现在?


他挑动一边眉毛,咧嘴一笑。那件事可以让血液循环加快,让身体产生热量,正应该现在做。


说着,他已经雷厉风行地伸手去解我的牛仔裤拉链,并俯下身去。


 


我还能说什么呢?……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,但每次都仍会觉得幸福和快慰像利齿一样咬住椎骨。我抓紧他湿漉漉的短发,向后仰头,仰头。


 


……然而当过程推进到最后关头,他忽然打了个喷嚏。打喷嚏的最后一个肌肉反应是:上下牙猛地咬紧。


 


那之后好几天,我还会觉得海绵体隐隐作痛。


 


9


第四年的好消息是,艾莉西亚再婚了,与蒂朵学校里的年轻数学老师。


我们去参加婚礼。巴基对他说,你要是敢对她俩……别看我只有一条胳膊,照样能把你揍得像一袋垃圾,听到没?


作为配合,我默不作声地在旁边“啪”地徒手捏碎一只香槟杯子,张开手掌让玻璃碎片落到地上。


那可怜的热那亚青年脸色发白,连连点头。


 


10


第四个圣诞节,我和巴基在医院度过。我给他的养父母打了电话,解释为什么我们没法回去过节。


是肺血栓,我说,不要紧,已经好转了,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休养。


 


起初他只是容易疲倦,晚间有点咳嗽。由于他的肺一直有旧疾,我居然没有及时带他去检查,直到有一天他弯腰伏在早餐桌上,指一指胸口,表示疼痛和呼吸困难。


平安夜,教会女子中学的合唱团到医院来表演。所有能动弹的病人都下楼去看女孩子唱歌跳舞了,不能动弹的也让护士用轮椅推去了。


走廊里静悄悄的,模糊能听到下面年轻姑娘们的歌声。


我走上来,他背对门侧躺着,听见动静就迅速转过身。我打开衣襟,拿出一支红玫瑰,像魔术师挥舞魔棒似的,在他面前晃一晃。


他的面孔在花瓣后面露出微笑。史蒂夫,这时候还有花店卖鲜花?


我笑一笑不做声,只要肯开两个小时的车,还是能找到地方买鲜花的。


又扭开床头的收音机。这钟点几乎所有频道都是“silent night”或“amazing grace”。


他说,我该请你跳舞的。


我想了想,蹲下来脱鞋子,然后爬上病床去。来,中士,给你的队长腾出点地方……嗳,多让一点,我可比你壮好多。


他笑得差点咳嗽起来。


我们面对面侧躺,他问,现在要干什么?


跳舞啊。


在……床上?


对!


我伸出右手搭在他腰间,左手与他的右手在床单上握住,又把一条腿探到他相叠的两腿之间。


这还真是一个标准的跳舞姿势,相当热辣的那种。


我紧一紧手掌,轻声说,好啦,巴克王子,现在咱们来跳第一支舞……


收音机里一群远方的人悠然唱道:


Amazing grace,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


奇异恩典,何等甘甜,我之罪孽,得以赦免


I once was lost, but now I'm found,was blind, but now I see


我曾迷失,今被寻回,我曾盲目,今已复见


'twas grace that taught my heart to fear and grace that fearrelieved


如此恩典,使我敬畏,使我心安


How precious did that grace appear the hour I first believed


初信之时,即蒙恩惠,何等珍罕


Through many dangers, toils, and snares I have already come


诸多险境,网罗试练,我已经验


'tis grace has brought me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me home


靠主恩典,引我归去,从容安然


 


我揽着他的身体,轻轻摇晃,膝盖、足胫挨碰,肌肉和关节发出只有对方能感受到的微微动作。我们在床上跳舞,在平安夜的福音歌声中。


 


11


摘葡萄、搬木柴的时候,有时恍惚觉得那双手十分陌生。它们握着星盾和枪时是什么样子的?新记忆覆盖了旧记忆,犹如涨起的潮水抹掉沙上脚印。


美国队长的制服,我只留了一套。曾专门给他穿起来看。我以为那会大大地取悦他。没料到他只是盯了一会儿,点点头,平静地说,确实又好看又威风。


我眨眨眼睛,他看出我的心思,笑一笑,眼睛闪烁。史蒂夫,现在我已经得到你,我不想要美国队长了。


我半开玩笑地哀叹:那么,美国队长该往何处去?


这句用的是“奥赛罗该往何处去”的语气。


他望向书柜的方向,那儿插着《星盾闪耀欧洲》等书。我与之生活的是一个布鲁克林的业余画家、业余诗人[注],就让美国队长活在那些历史书里吧。


 


不过每到万圣节的时候,他都会开玩笑说,哟,今晚你可以把制服拿出来穿。


 



12


春日清晨刚刚醒来时,身体柔软得令人叹息。把旁边的人拉进怀中,感到胸口涌起波涛。


从他的灰绿眼睛看出去,万物如新。


 


夏天午后开车回家,风从车窗里灌进来,他把右臂搭在车窗边沿上,眯着眼睛哼歌,忘掉歌词的时候,就自己胡编一句。


跟他并肩走在田间,被热浪裹挟着,走路时像要飞翔起来。


回到家中,在后园脱得光溜溜的,用浇花水管互相淋水。赤脚踏在花园里宽宽的石板路上,石板仍是滚热的。


 


九月的黄昏,云朵格外丰腴,边缘仿佛还有巨人的指纹。天地之间闪耀的各种色彩要很久才消失。坐在长廊上看晚间的霞光,直到夜色四合。他偶尔会要求“魔毯”把他载回屋里。(“魔毯”的典故在这儿


然后他走进浴室,再出来,清爽地躺下去,像一枚磁石针,我所有的神经末梢都指向他的方向。


他伸手把灯调暗。每个秋夜都是丰收夜。秋夜最香甜的部分,在棉布床单上浓郁起来。


 


下雪的黎明,光线朦胧得奇怪。雪像是一个心怀爱恋的人,欲言又止地在原野中徘徊,白色足迹渐渐盖满整片大地。


足不出户的时候,房间里有暖和的气息、茶水的香气,有他栗色头发里好闻的气味。最适合这时做的事,是呆在厨房里,耐心地做一种复杂精致的菜,一道点心。情人的一个小时里包含了几个世纪?在沉默之中,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似乎听得特别清楚。


 


日子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故事书。


在任何一个时辰,我都感到一种奇妙的、平静的狂喜,感到灵魂向那处没人知晓的无限飞去。


 


(图:葡萄园的春夏秋冬)





13


巴基,我跪下来呈给你一顶王冠。那是爱与生命的冠冕。


你说,起来,这整个王国,我与你共享。


(End)


 


 


(最后第13节回答的,是前文中的问题“酒标中的王冠代表什么”。)


 


[注]后来史蒂夫的情诗结集出版,并有了中文译本……


节选:情诗1 情诗2 情诗3


评论
热度 ( 852 )
  1.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EmyKruz | Powered by LOFTER